不止于医学：《柳叶刀》的两百年
2023年10月医学界最著名的期刊之一《柳叶刀》举办了发刊两百年的纪念活动。作为每周出版的国际医学杂志，《柳叶刀》自成立以来一直倡导一种核心信念—— “最好的科学是为了更好的生活”（Best Science for Better Lives）。《柳叶刀》 “一直致力于广泛普及科学，以便医学能够服务和改造社会，并对人们的生活产生积极影响”。《柳叶刀》发表原创研究文章、评论文章、社论、书评、信件以及新闻专题和案例报告，其网站称“我们很自豪能够发表为科学和人类健康做出重要贡献的论文”。在过去两百年中，这份期刊已成为最重要、最可靠的医学知识的来源。同时，《柳叶刀》上发表的文章记录了英国医学两百年的演变，见证了英国社会的发展，因此，期刊本身也成为研究医学社会史重要的史料。正如1823年《柳叶刀》发刊词中写道：“我们恭敬地指出，我们的专栏不会局限于医学知识，相反，我们将不懈努力，使《柳叶刀》成为当代文献的完整编年史。”
一
托马斯·韦克利（Thomas Wakley，1795–1862）
《柳叶刀》的创始人是托马斯·韦克利（Thomas Wakley，1795–1862），其家族的成员一直担任该杂志的编辑，直到1908年。韦克利1795 年7月11日出生于德文郡曼伯里的土地农场，是富裕农民亨利·韦克利十一个孩子中最小的儿子。托马斯·韦克利少年曾在查德和霍尼顿就读文法学校，1815年到伦敦求学，在圣托马斯和盖伊联合医院就读，并曾在韦伯街由理查德·格兰杰和爱德华·格兰杰开办的私立解剖学学校学习。1817年，他获得了皇家外科医学院的会员资格，并在伦敦开设了一家私人诊所。当时英格兰医学界裙带关系突出，人们对这个封闭、特权的圈子日益不满（当然这里主要指的是内科医生协会的成员，其他江湖游医及治疗者并没有建立自己的职业权威）。并且，由于一些医生保守医学进步的秘密也引起人们对医生群体的嘲讽。因为当时医学教学的重要内容是伦敦教学医院著名医生讲座的逐字转录和复制。在那个时代，没有正规出版的医学教科书，但学生在参加伦敦医疗协会的考试之前必须出示听课证书，因此医学和外科医生的讲座就成为学医的学生获得知识的重要场合。这些讲座也是医生收入的重要来源，这也是许多人不愿意在教科书中发表他们讲座内容的原因之一。
作为一名来自外省的年轻外科医生，韦克利对伦敦医疗界的这种状况感到震惊，他决心打破这种知识的垄断。韦克利希望他的期刊能够阻止迄今为止精英医疗实践的“神秘和隐瞒”。在《柳叶刀》发刊词中，韦克利写道：“事实上，我们相信，神秘和无知很快就会被视为同义词。仪式和标志现在已经失去了其魅力；象形文字和镀金蛇也失去了欺骗的力量。”他希望“这个城市的医学和外科从业者，他们的职业使他们无法亲自到医院就诊；乡村医生，他们远离科学知识的总部，几乎没有办法确定其进展；众多的学生，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遥远的大学；殖民地的从业者；最后，这些领域的每一个人”都可以通过这份期刊获悉医学发展的现状。自1995年以来担任《柳叶刀》主编的理查德·霍顿（Richard Hurton）医生说：“我认为这激发了他的灵感，促使他创办了《柳叶刀》，其使命是摧毁伦敦富有和著名医生的权力，实现知识的民主化，同时也打击他在社会中看到的社会不公”，该杂志具有双重功能：提供信息和促进改革。在《柳叶刀》第一期的序言中，韦克利阐述了该杂志的目标，将刊登著名外科医生和内科医生的讲座，发表奇特而重要的医学案例，并以“简单的英语”呈现这一切。在1823年的发刊词中，韦克利写道：“由于阿斯特利·库珀（Astley Cooper）爵士关于外科理论和实践的讲座可能是欧洲最好的讲座，我们以这位杰出教授上周三晚上在圣托马斯医院解剖剧场发表的介绍性演讲开始我们的工作。该课程将在后续期刊中完整呈现。”
韦克利希望挑战医学界的裙带关系和唯利是图的风气。1828 年《柳叶刀》上一篇文章详细报道了布兰斯比·库珀（Bransby Cooper）在为苏塞克斯工人斯蒂芬·波拉德（Stephen Pollard）“切结石”（取出膀胱结石）时进行的拙劣手术。布兰斯比未经投票，在他叔叔阿斯特利·库珀（库珀代表了19 世纪早期英国伦敦一小群实力强大的外科医生，他们主宰着医院职位和私人诊所，并通过在医学院任教赚取丰厚的收入）的影响下，获得了盖伊医院的外科医生职位。《柳叶刀》记者詹姆斯·兰伯特撰写的文章血腥地描述了布兰斯比笨拙地取出结石时病人的痛苦。兰伯特写道：“不时地会传来叫喊声，接着是死亡般的寂静，只有产钳在会阴处可怕的挤压声打破了这种寂静。哦，放手吧——求求你让它留在里面吧。”这个可怜的人不断地呼喊着。波拉德在手术后不久就去世了。1833年，该杂志再次谴责了布兰斯比·库珀，他在英格兰南部艾尔斯伯里的一家新医务室获得任职，是一名会诊外科医生，但几乎没去过哪里。《柳叶刀》的一封信质疑“医生或外科医生在三个月内看一次病人，这对患者有什么益处？”
在《柳叶刀》的压力下，当然更多的是医生与议员的呼吁，医学的职业标准开始发生变化。越来越多的医生无论社会地位如何都努力攻读大学学位，尤其是外科医生的培训变得更加正规。1832年通过的《解剖学法》规范了行业市场，使得专业人士与庸医区别开来。1858年的《医疗法》通过，根据该法案成立了医学教育和注册总委员会，开始实行医生注册制度，之后医疗行业进一步规范。
二
四个特征有助于解释《柳叶刀》当时和持续的影响。首先，它每周出版一次，且价格低廉。这使得它能够快速传播时事新闻，培育通讯专栏，能第一时间发表医学研究的成果或医生遇到的棘手的、特殊的病例，从而吸引读者。尽管《柳叶刀》催生了其他与之竞争的医学周刊的创办，但在1823年，没有其他英国医学期刊的出版频率比月刊更频繁，而且其中几份是不定期出版。这让这份期刊很快占据了该领域的主导地位。
其次，《柳叶刀》一直关注社会问题。韦克利希望利用《柳叶刀》宣传他希望看到的其他医学和社会问题的改革，其中包括普通患者的体验、济贫制度及其医疗服务、食品掺假、公共健康、庸医误诊以及部队中的鞭笞和其他形式的体罚，这些内容吸引了大量普通读者。在维多利亚时代，许多外科病例都与工业事故有关。许多医院的工作都集中在职业伤害后的紧急治疗上，截肢仍然很常见。《柳叶刀》报道了此类病例，通常描述了一个患者的独特故事，同时也揭示了他们所居住的世界。1856年6月的一份病例报告记录了“A.M”的悲惨故事，这名15岁的男孩在将材料送入工厂机器时受伤，右手被夹在两个热辊之间。医生试图挽救受伤较轻的手指，但很快出现感染，男孩的整只手不得不被切除。主治外科医生托马斯·卡拉威（Thomas Callaway）哀叹，这项激进但必要的手术将对他的病人产生永久性的影响，“他必须用双手谋生”，而当时还没有足够的国家福利支持。这使得《柳叶刀》不仅是专业的期刊，也吸引了普通人的关注。
再次，秉持打破医学垄断的宗旨，普及医学知识。《柳叶刀》以出版伦敦著名医生的教学讲座为主要内容，韦克利通常会出席这些讲座，并以速记的方式记下讲座的内容，并在未经讲座者许可的情况下把这些内容发表在《柳叶刀》上。圣巴塞洛缪医院的高级外科医生约翰·阿伯内西 (John Abernethy) 反对《柳叶刀》出版自己的讲座，声称《柳叶刀》出版的他的讲座包括语法错误等问题，并于1824年12月将韦克利告上法庭。最初阿伯内西并没有胜诉，但在1825年6月的第二次起诉后获胜。但同年11月韦克利上诉，他声称讲座是在公共场所进行的，是为了公共利益，因此是公共财产，他的发表不存在侵权问题。《柳叶刀》对这些法律诉讼进行了全面而生动的报道。最终，医生们选择与韦克利合作，提供他们的讲座副本以在期刊上转载。
最后，《柳叶刀》早期的风格非常激进，专注于对医学界的批判，韦克利想利用他的期刊来促进医疗改革。改革始终是他的首要议程，即使在他融入精英阶层之后也是如此。韦克利在其期刊的社论和文章中抨击医学界的裙带关系、自满情绪和保密行为。他呼吁医院公开其治疗和治愈的统计数据，这些都是民众乐见的内容，因此《柳叶刀》很受欢迎。韦克利还试图通过《柳叶刀》迫使皇家外科学院进行改革，该学院的理事会是一个封闭的、自我延续的寡头集团，其成员管理着学院，批准彼此的解剖学和外科课程作为希望获得学院资格的医学生的必修课，并收取昂贵的费用来考察这些新招募的人员。韦克利除了向议会请愿撤销学院章程外，还试图向学院施加压力，要求其进行自我改革，虽然没有成功，但吸引了大量的读者。
三
两个世纪以来,《柳叶刀》记载了医学史上诸多最重要的发现，如1867 年9月21日，约瑟夫·李斯特 (Joseph Lister) 医生在《柳叶刀》发表《关于外科手术中的抗菌原理》，这是挽救生命的一个重大发现，在此之前外科医生一直无法解决术后感染的问题。再如第一次在全身麻醉下进行的剖腹产手术，以及第一次使用静脉输液以维持霍乱患者的生命的文章都是首刊于《柳叶刀》。20世纪，还有更多的成就——1915年2月13日，查尔斯·迈尔斯 (Charles Myers) 医生在《柳叶刀》发表《对炮弹休克症研究的贡献》的文章，记载了威斯敏斯特公爵夫人战争医院收治的三名失去记忆、视力、嗅觉和味觉的患者，他们是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归来的士兵。1940年8月24日发表了《盘尼西林作为一种化学药物》的文章，预示了青霉素的面世。此外，世界上第一个试管婴儿路易丝·布朗的诞生也是首次发表于《柳叶刀》。
《柳叶刀》也曾卷入出版争议，1998年，该期刊发表了一篇研究论文，题为《回肠淋巴瘤-淋巴瘤增生、非特例结肠炎和儿童普遍性发育障碍》，后来被认定该论文造假。该论文由安德鲁·韦克菲尔德（Andrew Wakefield）和12名合作者撰写，错误地声称麻疹、腮腺炎和风疹（MMR）疫苗、结肠炎和自闭症之间存在因果关系。此文助长了反疫苗运动的兴起。韦克菲尔德没有向《柳叶刀》披露既得利益，此事在《星期日泰晤士报》的调查中被曝光。英国医学总委员会随后进行了自己的独立调查，该文章于2010年2月被撤回。3个月后，韦克菲尔德被从医疗登记册上被除名。
二战后，在编辑西奥多·福克斯（Theodore Fox）的领导下，《柳叶刀》为英国新出现的国家医疗服务和国民健康保险辩护，并且努力呼吁阻止核战争。1955年，《柳叶刀》发表了《核战争：对科学家和公众的呼吁》。这篇文章由伯特兰·罗素（Bertrand Rossell）和已故的阿尔伯特·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等诺贝尔奖获得者等杰出人物共同撰写，呼吁放弃核武器，并指出公众和许多当权者仍然不知道核战争将造成的危害。在随后的几十年里，《柳叶刀》在推动放弃核战争事业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除此之外，《柳叶刀》长期以来一直致力于引起人们对被忽视问题的关注，尤其是在2003年首次举办关于儿童健康和生存的全球健康系列活动之后。霍顿医生说：“世界在儿童生存问题上失职。数百万儿童不必要地死去，而我们拥有改变现状并挽救这些儿童生命的知识。”该系列活动引发了一场妇幼健康运动，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和世界卫生组织都接受了儿童生存议程，导致许多国家额外投入数十亿美元并采取政治行动改善儿童生存。2009年，该杂志发表了自20世纪80年代末以来对全球“气候变化”表示担忧的文章，并指出“气候变化是21世纪最大的全球健康威胁”，并成立了它的第一个现代委员会——“柳叶刀-伦敦大学学院全球健康研究所委员会”，旨在管理气候变化带来的健康影响。霍顿医生说：“这得到了大量的报道，现在想起来很奇怪，因为气候几乎每天都在新闻中报道，但在2009年却不是这样，当时有很多持怀疑态度的人，甚至在科学界也是如此。”2015年，在维尔康信托基金的资助下，又成立了两个委员会——“气候健康”和“地球健康委员会”。来自全球51个主要学术机构和联合国机构的99名专家合作，出版了一份年度报告，记录气候变化对健康指标的影响。“《柳叶刀》是第一本真正阐述这些问题对健康重要性的综合性期刊。”
四
《柳叶刀》一直坚信健康和社会进步是相辅相成的，将包容、公平和合作置于科学调查和政策变革的核心。该期刊大胆地做到了这一点，不回避令人不舒服的辩论，同时发展为世界著名的医学期刊，在学术和公共领域都具有无与伦比的影响力。这份周刊已经发展成为24种不同的出版物，包括《柳叶刀公共卫生》《柳叶刀肿瘤学》和《柳叶刀神经病学》等。尽管这些期刊都是独立运作的，但《柳叶刀神经病学》主编埃琳娜·贝克尔-巴罗佐 (Elena Becker-Barroso) 将这些以“柳叶刀”为刊名的杂志之间的关系描述为一个“家庭”。尽管科学研究的开展更加全球化，但其指导原则依然如故。霍顿医生解释道：“我们认为我们的职能是促进社会正义的愿景，所以我们的想法是发表伟大的科学成果。”《柳叶刀》一直忠于其推动积极社会变革的核心使命。
自1823年《柳叶刀》创刊以来，它在塑造医学专业和社会方面所发挥的不同作用。《柳叶刀》既是“医学留声机”也是知识宝库，无论是用于知识的即时传播还是长期参考，都有助于医学知识的进步。今天的世界与二百年前托马斯·瓦克利所处的世界截然不同，但《柳叶刀》杂志遵循的原则是一样的——促进健康、健康公平以及社会正义。因此，《柳叶刀》不仅影响了医学实践，还影响着医学政治。霍顿医生表示，《柳叶刀》认为健康和医学从根本上与政治和经济环境交织在一起。“如果你看看英国的健康史，就会发现19世纪的改革，如改善卫生条件、建立政府健康机构和颁布《公共健康法》，都是政治行为。我们认为医学与政治并没有脱离关系。我们不想逃避政治，而是想把政治带入健康的故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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